第1207章(1 / 1)

李斯禀报说,郡县制之实施方略经多次补正,已经确定了,只待议决推行。蒙毅说,重臣之中明白主张郡县制者,只有素常小朝会的王翦、李斯、王贲、蒙恬、尉缭几人,而能在大朝会动议者,大约只有李斯了。嬴政点头,李斯也没有说话。一直默然的王贲却突然说,廷尉动议不宜。嬴政问为何?王贲说,郡县制诸侯制之争,大多将军不甚了了,大多文臣则无甚定见。若有重臣主张诸侯制,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。那时,才该廷尉杀出。嬴政大笑道,说得好!朝会也是战场,精锐要用在最难之时。蒙毅问如此谁来动议?王贲断然道,我来,我与尉缭前辈联具如何?嬴政李斯蒙毅三人异口同声说了声好。如此商定之后,王贲李斯便驱车去了尉缭子府邸先行知会。嬴政吩咐蒙毅立即为两人草拟上书。三更时分,王贲李斯返回皇帝书房。与尉缭子情谊笃厚的李斯禀报说,卧在病榻的尉缭子欣然允诺了。嬴政心头顿时踏实了许多。于是,王贲拿了蒙毅起草的上书底本,立即回府准备去了。小朝会便在深夜中散了。

谁也没有料到,朝会局势会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。

朝会伊始,嬴政刚刚申明了主旨,丞相王绾便第一个出班奏对。依照新朝仪,王绾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书高声念诵:“臣,丞相王绾,昧死有奏皇帝陛下,主张新朝奉行诸侯制。臣呈上奏章——”于是,众目睽睽之下,殿前御史接过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,双手捧到了始皇帝案头。大殿群臣始而惊讶——历来只处置政务而不提政见的老丞相竟能发端大政!继而恍然——新朝遵奉何等治道,非老丞相发端莫属!于是,一时纷纷议论。

正当此时,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,高举上书高声念诵:“臣,博士仆射周青臣,昧死有奏皇帝陛下,呈上博士七十人联具之《请行封建书》——”殿东一大片博士整齐站起,齐声高诵:“臣等昧死启奏皇帝陛下,请行封建,以固大秦!”如此声势,又一齐口称昧死,秦国庙堂见所未见,一时群臣彷徨,有诸多元老便要站起来呼应。

列位看官留意,秦之典则礼仪虽细,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则。譬如这大臣口称“昧死以奏”,便不是礼仪典则所定。然若依着“尊上抑下”的典则精神,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时,或加上彰显忠心之词,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词,典则礼仪自是不能禁止。也就是说,臣下自甘卑下奉迎,有利于巩固皇权,法度礼仪不会禁止。后来,诸多臣下起而仿效,奏章之首多称“昧死以奏”以为表白,遂使后世学人多以为臣称“昧死”乃秦时订立制度使然。此间误会,何其深也!延续唐宋之后,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滥,以至有人整日念叨“臣罪当诛兮,皇帝圣明!”显然,这是事实存在的一种自虐,然却绝非制度所立。此乃后话。

目下的王绾与众博士口称昧死,可谓既表惶恐,又表忠心,亦表无所畏惧。就其本意,无疑与“斗胆直言”之类的表白相近,也许本无他意。然在质朴厚重的秦国朝会上,大臣言事,历来极少这种自我表白,有事说事罢了。如今老丞相慷慨发端,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随,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,大臣们如何不怦然心动?

“臣,通武侯王贲有奏。”

一声浑厚而沉稳的宣示,大殿中立刻肃静下来。谁都知道,王翦王贲父子连灭五国,在新朝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量。更有一点,父子两人都是寡言之人,朝会极少开口,开口则绝不中途退缩。当此之时,这王贲挺身而出,定然大事无疑。举殿肃然之间,只见王贲前出两步,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:“臣与关内侯尉缭联具奏对,请行郡县之治,今呈上奏章。”殿前御史接过竹简,王贲坐回了班次。见如此两位重臣与丞相大相径庭,主张郡县制,群臣这才稍见清醒,不再急于附议,一时方安静了下来。

“老臣有奏……”王绾再度慷慨奏对。

“朕有决断。”皇帝却开口了,打断了王绾。嬴政第一次使用这个拗口的字,显得有些生硬,也渗出几分冷冰冰的气息,“丞相、博士宫、通武侯、关内侯,各有奏章,且主张已明,当下议决,未免仓促。朕之决断:发下今日三则奏章,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议之,或酿成共识,或两分亦可。旬日之后,朝会一体决之。散朝。”说罢,皇帝径自走了,朝会也就散了。

旬日之间,咸阳各官署及治情已经稳定的郡县官署,都开始了哄哄然的议政。

议政决事,既是秦国之传统,又是秦国之法度,并非散漫议论。春秋战国之世,尚大体延续着古老的三代议事传统,列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着一种大事须交群臣公议的决策法则。战国动荡多战,决事力求快速高效,公议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,然却没有从制度意义上消失,在事实上也经常见诸各国。就秦国而言,大事交付公议多见于史料记载: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,秦孝公廷议变法,秦惠王议伐巴蜀,秦昭王议杀白起,秦王政议逐客、议破四国合纵、议禅继、议帝号等等等等。也就是说,虽然战时决事需要快捷,寻常军国大事皆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,但关涉根本的长策大略,还是很看重公议决断的。

议政作为一种制度,其实施流程表现为:某臣动议(显而易见的实际大事,不需动议也可由君主发动公议)——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——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——君主集重臣或全体大臣最终议决。若群臣所议一致,君主也见识无二,则君主可不行朝会而决断;若群臣对策不一,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,而不能独断。此,议事制度之根本也。譬如目下诸侯制与郡县制之争,既是国家根本长策之争,又是最具权力的两方重臣之争,牵涉既广,利害且深,皇帝自不能当场独断,发下群臣公议,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稳妥方式。此等议事制度,是华夏族群在艰难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遗风,弥足珍贵。然则,这一议事制很快就消失了。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瞩目,然却影响深远的大事。不久之后,我们将目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。

嬴政深感朝会之出乎意料,散朝后立即召进李斯王贲会商。

李斯说,博士宫联具请行封建,意料之中不足为奇。战国末世改制,若没有诸侯制声音,反倒是怪事了。而老丞相王绾不事先知会,而突兀力主诸侯制,才是真正的棘手。王贲说,老丞相历来与闻决策,该当明白君上图治趋向,今突兀转向诸侯制,完全可能引发大局动荡生变。王贲深表赞同,补充说,此等动荡与其说迟滞郡县制推行,毋宁说为天下复辟者反对郡县制立下了一个新的根基,后患多多。蒙毅则以为,王绾突兀发难,很可能是受了博士们煽惑,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张;其中根源,必是王绾自觉新政轴心不在丞相府所致。

“不。三处须得澄清。”一直凝神倾听的嬴政轻轻叩着书案,“其一,王绾之举,绝非突兀。其二,王绾主张,绝非复辟。其三,王绾之心,绝非自觉权力失落。不明乎此,不能妥善处置纷争。”

“君上三说,依据何在,敢请明示。”王贲一如既往地直率。

“先说一。”嬴政顺手从文卷如山的旁案拖过一只早已打开的长大铜匣,拿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,“这是《吕氏春秋》,两位可能不熟,廷尉该当明白。《吕氏春秋》明白主张封建制,而且是众封建,诸侯封得越多越好。王绾素来信奉吕学,未尝着意隐瞒。当此之时,王绾必感事关重大,而又无法说服我等君臣,故联手博士,形成朝议对峙,逼交公议而决。显然,老丞相是有备而来。三位皆曰突兀,因由在于忽视了王绾的治学根基,似觉老丞相没有理由如此主张。可是如此?”

“君上明察!”三人异口同声,李斯犹有愧色。

“再说二。”嬴政指点着案头书卷,“王绾主张封建诸侯,基于治国学说,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!而非基于复辟远古旧制,更非基于复辟六国旧制。此与当年文信侯根基同一。而六国王族、世族鼓荡封建诸侯,则是明白复辟。即或博士宫七十博士主张封建诸侯,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学信奉之不同,也非世族复辟之论。”

“君上明察!”

“再说三。”嬴政又从旁案拖过一只木匣,拿出一卷道,“灭楚之前,老丞相曾经上书请辞,理由便是‘治事无长策,步履迟滞’。十余年来,老丞相勉力支撑,未尝一事掣肘,纵无大刀阔斧,亦绝非纠缠权力进退之辈。”

“臣之指斥,草率过甚!”蒙毅当即肃然长跪,拱手如对王绾致歉。

“凡此者三,决我方略。”嬴政对蒙毅淡淡点头一笑,继续道,“一则,唯其王绾有吕学根基,有备而发,两制之争当认真论争,绝不草率从事。二则,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国王族世族之复辟,两制之争当以政见歧异待之;纵有后患,届时再论。三则,唯其老丞相非关私欲,两制之争不涉国政权力。”

“臣等赞同!”

“君上方略至当。”李斯一拱手,心悦诚服而愧色犹在,“王绾之于吕学,臣疏忽若此,深为惭愧也!今据君上处置两争之三则方略,臣以为根本在第二则,即以政见歧异待之。既为政见之争,必涉吕学与诸家之道。此,臣之所长也。臣自请主力,与老丞相等一争是非曲直。”

“廷尉主力,正当其时!”王贲拍掌大笑。

“听说《吕氏春秋》乃廷尉当年总纂,正当其人!”蒙毅也和了一句。

“好!廷尉主战。”嬴政一拍案,“然,此事至大,不能廷尉孤军独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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