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5章(1 / 1)

层层南进,万里之遥也。更兼山川险峻,阻隔重重,进军既难,划一而治犹难。故此,先下楚地之好处,非但在先攻坚而弱者自破,更在为有效治民争得先机。如此,最后灭齐之日,楚国大局已经安定,天下划一则大有可为也!李斯不谙军事方略,唯以政治补充。此,李斯赞同先下楚国之意也。”

大殿更安静了,这是一种蕴含着意外与惊讶的默然。谁都知道,李斯是楚国上蔡人,对楚国所知之深自然远过秦国群臣。然,李斯之论却不就楚论楚,而是提出了一个秦国大臣将军们从来没有想过,至少没有自觉想过的大论题:楚国治情对一统天下具有独特的意义,而这种独特意义,要靠军争大略去实现。对于尚武善战而思虑战事多从战场本身出发的秦国文武,这无疑是一个被长期忽视的视角。举殿若有所思之时,大臣们都看到,秦王嬴政已经在轻轻点头了。

“长史之言,未免夸大治楚之难!”一片静默之中,又是李信站起来高声道,“楚国固然广袤,然其风华富庶之地始终在江淮之间。数十年间,楚国都城由郢寿北迁陈城,又由陈城南迁郢寿。楚国之民众、财富、军力,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间。所谓江南,所谓岭南,尽皆荒僻不毛之地;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,各守城邑,全无聚集大军之力。我军但下江淮之间,号令所指,莫不为治!何有‘划一而治犹难’一说?”

“号令所指,莫不为治。说得好!”老蒙武奋然拍案。

大臣将军们却再没有一个人呼应了。毕竟,李斯没有直接涉及军兵方略,至于楚国治情究竟如何,则不好贸然评判。李信激昂反驳,可能是对楚国知之甚多,而其他人则未必如此了。更有诸多大臣将军认同李斯所言,对老将军蒙武的赞叹自然不会做任何附和。一时肃静,丞相王绾离座道:“老臣以为,齐楚先后之争,业已说得清楚。相关治情评判,宜下楚之后从容计较,此时不宜虚空论争。敢请君上,当断则断。”

“丞相言之有理。”

秦王嬴政一拍王案,目光巡视大殿道,“齐楚先后,不必再论。先齐固然容易,先楚更利大局。本王决断:先下楚国。明日朝会,议决对楚进兵方略。”

晚汤后,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宫,随即与李斯出了书房。

澄澈秋月之下,轻舟漂荡在水面之上。看着意气风发的李信,秦王嬴政再次褒奖了李信追击燕国残部并除却太子丹的军功,末了,嬴政申明召见之意:就对楚战事,想在朝会议决之前先听听李信的进兵方略。旁边李斯一时颇感疑惑,如此大事,不先行征询王翦蒙恬两位上将军,如何先召李信会议?秦王纵然激赏李信,此举似乎也有失妥当。然则,一想到秦王去岁对王贲的独到选择,李斯终于定下了心思,只在书案埋头录写了。

获此殊荣,李信大为感奋,不假思索慷慨直陈道:“灭楚方略,尽在八字:遮绝江淮,攻取淮北。如此楚国可一战而下!”其快捷自信,显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。秦王道:“如此方略需兵力几何?”李信道:“二十万!”秦王道:“如何进兵?”李信指点着摊开在大案上的地图道:“下楚之要,在江北淮北两地。末将所言二十万,是决战主力大军。全局方略尚需两支偏师:其一,陆路偏师插入淮南,遮绝楚国王室渡江逃亡岭南之路!其二,水军偏师从巴蜀东下,占据彝陵要塞,遮绝楚国王室逃往荆楚故地之路。与此同时,我主力大军直下淮水楚都,决战楚军必当势如破竹!如此进兵,主力大军二十万足矣。”

“好!将军雄风也!”

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随着李信的指点在地图上移动,听李信说罢,不禁拍案赞叹一句。见李斯蒙毅没有说话,嬴政笑问道:“两位以为如何啊?”蒙毅素有壮勇之心,当即一拱手道:“臣以为,遮绝江淮,攻取淮北,堪称上乘方略!用兵二十万决战,已经牛刀杀鸡!”李斯似有沉吟,思忖道:“臣不擅军事,只觉如此方略,似将楚国做江淮之楚,不是全楚……臣意,尚须征询两上将军为当。”李信微微一笑,口吻颇带嘲讽地指点着地图道:“自来用兵计国力之厚薄,军力之强弱,几曾计土地之广狭?若以全国疆域论之,匈奴占地无垠,便当以数百万兵力对其作战了。”李斯淡淡道:“也是。说到底,斯不擅军事,心下无数。”

“好。将军且回,明日朝会再议。”

秦王见李斯终有疑虑,皱着眉头默然一阵,吩咐李信先回去了。嬴政深知,李斯虽非兵家大才,然绝非对兵家方略没有评判力,其心惴惴,必有说不清楚或自觉不当说的道理。军争大略,毕竟不能轻率。轻舟漂荡良久,秦王终于下令靠岸了。

“走,老将军府。”

三更时分,君臣三人匆匆赶到了只亮着门厅两只风灯的上将军府邸。及至门吏惶恐万分地打开大门,家老匆匆迎出,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。此次班师归来,秦王嬴政还是第一次登临王翦府邸,偏又是如此匆忙,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愧疚,连说不知老将军已经安睡,还是明日再来。几句话之间,整个府邸灯火大亮,王翦也已经冠带整肃地大步迎出。嬴政正欲趋前抚慰,王翦已经深深一躬高声参见了秦王。嬴政深觉歉然,又觉此时离开更是不妥,遂对王翦深深一躬道:“嬴政夜来走动惯了,却忘了老将军鞍马劳顿,委实无礼也。”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道:“君上夙夜辛劳,老臣却倒头安卧,罪责在臣,安敢当君上自责也!”一番寒暄,君臣进了正厅落座。

“少将军不在府中?”不见王贲,李斯有些迷惑。

“小子!”王翦黑着脸,“另居了,恨不能不是老夫生养也。”

“少将军不沾父荫,非不孝也,老将军怨气好没来由!”

李斯与王翦文武相知,直率一句,君臣们不禁大笑起来,气氛顿见轻松。一时茶来,饮得片刻,秦王直接说了来意,征询王翦对楚国用兵方略。王翦说得很实在:“用兵之道,贵在因时因地。老臣久在燕赵,对楚用兵尚无认真思虑。就实而论,老臣唯明一点:楚非寻常大国,非做举国决战之心,不能轻言灭之。”嬴政颇感意外,思忖道:“楚国长久疲弱,老将军何有举国决战之说?”王翦道:“楚虽疲弱,然年年有战,族族有兵。楚乃分治之国,非但世族封地有财有兵,即或百越部族,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统辖,几类殷商诸侯。如此,楚王纵成战俘,楚国亦未必告灭。此等大国,聚兵外战确实难而又难,然抵御灭国之灾,潜力却是极大。”

“噢?”李斯似乎有些惊讶。

“老将军之见,灭楚需兵力几何?”嬴政问到了根底。

“举国之兵,六十万。”

良久,君臣没有一个人说话。王翦说法与李信谋划差别太大,秦王与李斯实在不好贸然可否。默然一阵,还是李斯笑道:“老将军尚无灭楚方略,一口咬定六十万,未免唐突也。”王翦却一脸正色道:“对楚之战,非对赵之战。秦赵经年厮杀,地熟人熟,自可预定方略。秦楚之间诸般差异极大,且从未有过大战,不预为踏勘而能有战法方略,老夫未尝闻也!六十万者,大局决断也。无大局之断,何得战场方略焉!”秦王点头道:“老将军说得也是,我等各自想想,来日朝会再议。”说罢离座,对王翦叮嘱了一番饮食起居上心的抚慰之言,便告辞去了。

回车途中,秦王一直没有说话。车到王城南门,嬴政恍然醒悟,连催李斯回府歇息。李斯说要去王城值夜。嬴政却说夜半无大事,有蒙毅行了,坚执教李斯回府去了。李斯一走,嬴政又催蒙毅走。蒙毅说甚不走,嬴政一挥手径直进了王书房。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,眼睁睁看着秦王的身影隔着空阔的天井在窗棂白布上晃悠了一夜。期间,赵高悄悄摸到外署想问个究竟,瞄见是蒙毅值夜,又连忙悄无声息缩了回去。天亮时分,赵高从王书房出来,交给蒙毅一支秦王手书的竹简,上面只有六个字——朝会中止一日。

这日午后,王贲奉命进了王城,被赵高直接领到了凤台。

凤台,咸阳老秦人呼为凤凰台,是目下咸阳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阁。究其源,本是秦穆公建在旧都雍城的一座台阁之名。穆公时,秦国有著名乐师萧史,一管长箫常召来美丽的白鹄与孔雀盘旋起舞。穆公有女,名弄玉,酷爱琴箫,也深深歆慕着萧史。穆公钟爱这个小女儿,遂筑了一座台阁,使弄玉萧史同居其上,终日琴箫唱和,引得孔雀白鹄盘旋不去,成为老秦地一道令人心醉的美景。数十年后,萧史弄玉不知所终,老秦人都说,这双玉人一起乘着凤凰随风成仙去了。秦人以孔雀为凤凰,又感念大争之世沉醉琴箫的难得情怀,遂将此台呼为凤凰台。国府因俗,亦将此台定名为凤台。其后宣太后主政,感念凤凰台那段动人的故事,便依照原式加高,在咸阳王城也建造了一座凤凰台。这凤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静的一片胡杨林的一座小山上,台高十丈,高耸于殿阁楼宇之上,登临台顶,大咸阳内外尽收眼底,遂成为天下有口皆碑的一处胜境。百数千年后,凤凰台尚是秦地风物胜迹之一,非但在诸如《水经注·渭水注》一般的治学著作中有美丽传说的记载,且衍化出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的著名词牌,留下了后人不知多少感慨万端的凭吊。这是后话。

“王贲将军,风台眼界如何?”

“高远清心,末将没有想到!”

“末将末将,少将军已经是少上造爵位,大臣了。”

秦王一句笑语,王贲倒是局促了。论目下军中爵位,父亲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少上造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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