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15章(1 / 1)

王室的酿酒坊搬走了,弥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气没有了,静悄悄的火红的胡杨林,也偶尔可见车马出入了。于是,市井酒肆间人们纷纷揣测,这片佳地究竟赏赐给了哪家功臣?诸般猜测揣摩,终究莫衷一是。毕竟,多年来,燕国已经没有一个大功臣可以当得起如此封赏了。

这片园林水面,成了一片扑朔迷离的云雾。

太子丹的垂帘辎车所去者,正是这片神秘幽静的所在。

几年前,太子丹由太傅鞠武开始,结识了田光,又由田光而结识了荆轲,密谋大计才渐渐步入扎实的筹划。本来,田光是一个轴心人物。以太子丹内心的摆布:田光,可为大计实施之总筹划,譬如齐国孙膑的军师职位;荆轲,可为大计实施的前军大将,譬如田忌之为上将军临敌决战;有此两人,自己便能做齐威王那样的兴燕明君。

然则,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议,田光却因为太子丹一句话而死了。那是当年太子丹初次与田光相见,小宴聚谈之后的清晨薄雾中,太子丹送田光出门,低声叮嘱了一句:“你我所言,国之大事,愿先生勿泄也。”太子丹记得很清楚,田光似乎并没在意这句话,只淡淡一个字道:“诺。”此后,田光很快造访了荆轲,与荆轲叙谈至三更时分。及至荆轲承诺了面见太子并与之为谋,两人方始痛饮。饮得一阵,田光慨然叹道:“士侠为行,不使人疑之。今太子叮嘱我勿泄大事,是太子疑田光也!为行而使人疑之,非士侠也。”事后,太子丹始终不解的是,荆轲竟然一句疏导之话也不说,听任田光钻了牛角。田光最后对荆轲说:“足下可立即面见太子,言田光已死,以明不言之心也!”说罢,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闪,田光喉头一缕鲜血,倒地身亡了。

太子丹第一次见到荆轲,是荆轲自己找来的。

荆轲请见,平静地叙说了田光之死的经过,丝毫没有悲痛之情,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。太子丹惊愕得无以复加,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。他想问荆轲,为何不拦阻田光自刎?以田光讲述的荆轲的故事,荆轲的神奇,当足以阻挡任何事情的发生。他也想问,荆轲为何不劝阻疏导田光?毕竟,那句叮嘱只是必须而已,决然不关乎怀疑与否,难道明锐如荆轲者也不能理解么?可是,太子丹机警过人,在这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的种种责难疑虑之中,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:对天下名士之侠,只要得其一诺,便只能无条件信任,而不能有任何疑虑之辞!他们不是自己的部属官吏,他们无所求于自己,他们将自己的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!无所求人而只为人付出,若再被人疑,岂不悲哉……

太子丹惊愕良久,突然放声大哭道:“丹所以告诫先生,实恐秦国间人耳目也!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,丹何堪也!”令太子丹不解的是,对他这个名为太子实同国王的人的痛心大哭,荆轲依然无动于衷,一句话也没有,依旧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。太子丹立即警觉,他若再哭下去,这个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径自离开。

太子丹适时中止了痛哭,肃然请荆轲入座,离席深深一躬道:“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,使君得与我见,愿与君一吐所谋,而后奉君之教。”太子丹记得,当时的荆轲连头也没点一下,还是冷冰冰地坐着。太子丹没有丝毫犹豫,先备细叙说了燕国的危亡困境与秦王嬴政的贪鄙之心,而后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谋划:以勇士携重利出使秦国,在秦王接见时相机处置——上策,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订立休战盟约之法,迫秦王放弃灭国并全部归还列国土地;下策,刺杀秦王以使秦国内乱,列国趁机合纵破秦!

太子丹整整说了一个时辰,荆轲一动没动地听了一个时辰。

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个时辰,荆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。

“前述,皆丹之愿也。可否?愿君教我。”终于,太子丹忍不得了。

“此,国之大事也。在下,不足任使。”荆轲明确地拒绝了。

“田先生舍丹而去,荆卿亦舍我乎!”太子丹痛悲有加,一时大哭。

荆轲还是冷冰冰地坐着,没有一句劝阻说辞。太子丹终于忍不住心头愤激,悲怆地哭喊一声道:“大事不成,又累先生丧命,丹何颜立于人世也!”抢过荆轲手中的短兵,便要拉开剑鞘自刎。便在这瞬息之间,荆轲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,疾如闪电灵如猿手掠过太子丹面庞。太子丹尚在愣怔,手中短兵已经无影无踪。

“此乃田光所献徐夫人匕首,太子宁加先生之罪乎!”

便是这短暂一瞬,便是这冷冰冰一问,太子丹对荆轲心悦诚服了。

“先生已去,丹何独生于世哉!”太子丹嘶声一哭,骤然昏厥了。

倏忽醒来,太子丹看见了蹲在面前的荆轲,看见了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。

“太子之事,荆轲敬诺。”

太子丹未及顿首一谢,荆轲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。

及至次日,太子丹寻访到一条小巷深处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,荆轲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。太子丹说:“君之所在不宜密事,须得有变。”荆轲说:“当变则变,尽由太子。荆轲所思者,同道人也。”太子丹再没说话,告辞了。旬日之后,燕王王书颁下:名士荆轲才具过人,拜上卿之职,襄助太子丹同理国事。此后,太子丹出动了王室仪仗,将荆轲隆重地迎进了王城外东侧长街的上卿府邸。所有这一切,荆轲都欣然接受了。在群臣竞相赶来的庆贺大宴上,荆轲也与所有谋求立身的名士一样,与燕国大臣们侃侃谈论着种种治国之道,豪爽的大笑阵阵掠过厅堂。与宴者的种种质询之辞,都在荆轲的雄辩对答中消解了。自此,燕国大臣们完全认可了这位新上卿。

大宴完毕,太子丹以会商国事为名,与荆轲在书房做了密谈。一进书房,荆轲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。太子丹试探说:“先生已为燕国上卿,何以处之,但凭先生。”荆轲淡淡一笑,第一次说出了一番长话:“太子谋事,铺排缜密,荆轲心知也。所谓上卿,不过后来出使秦国之正当名义而已,不干实事。是以,荆轲能坦然受之。然则,荆轲却要将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。至少,来日出使,要使秦王相信:荆轲足堪王使之身。此中之意,亦望太子解得。”太子丹说:“卿欲如何,丹受教。”荆轲说:“不忠。不能。唯以上信立足。”太子丹会心地大笑一阵,眼角泛着泪花道:“先生之才,真上卿也!奈何燕国危难,竟使先生秽行隐身,不亦悲乎!”荆轲慨然道:“一国大臣,能献重利于秦者,岂能忠臣义士哉!我忠,我能,秦王焉得信也!”太子丹良久无言,最后说:“我欲为卿谋一秘密所在,专为密事筹划,卿意如何?”荆轲淡淡点头说:“密事多谋,该当如此。”

这片碧蓝的大池,这片火红的胡杨林,便成了一处神秘所在。

从那时开始,太子丹与荆轲默契得如同一个人。太子丹以王室名义,大肆修缮了上卿府邸,又经常赐予荆轲以寻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,也就是太庙祭祀后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。太子丹又经常邀精通声色犬马,又与秦国驻燕特使顿弱相通的几位大臣,每每到上卿府饮宴。其间,荆轲纵酒无度,高谈阔论,全然一个仗恃燕王恩宠而挥霍无度的利禄豪士。于是,种种传闻便在蓟城的官场市井流传开来。有人说,太子丹与荆轲游东宫池,荆轲捡起瓦片投掷池中老鼃(蛙),太子立即赐给荆轲以金弹击蛙。有人说,太子丹赏赐给荆轲一匹千里马,荆轲说千里马的马肝最美,太子丹立即派人杀了千里马,取出马肝赏赐给荆轲。还有人说,太子丹邀樊於期与荆轲饮宴,美人鼓琴瑟,荆轲死死盯着鼓琴之手说:“好手也!”于是,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,盛在玉盘中赏给荆轲,连荆轲都惊讶得几乎不敢接受了。凡此等等,都活灵活现地流传开来。于是,燕国朝野有了一则民谣:“蛙承金弹,马成马肝,美人妙手,竟盛玉盘。上卿之能乎,燕人之悲乎!”

“赵有郭开,燕有荆轲。天下悲哉!天下幸哉!”

秦国上卿顿弱的大笑喟叹,太子丹是许久之后才知道的。

太子丹佩服荆轲,也暗暗地佩服着自己。

垂帘轻车进入胡杨林时,荆轲正在一幅地图前凝神沉思。

从蓟城到咸阳,荆轲一路看去,思谋着诸般路途细节。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的濮阳,荆轲不禁轻轻一声叹息。卫国的濮阳城,是荆轲的出生地。少年时的荆轲,自然而然地以为,濮阳是自己的祖地故乡。然则,在荆轲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变故,使荆轲再也不能将濮阳当做故里了。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,老父亲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白发苍苍的寻访者。两位老人竟夜聚酒叙谈,及至鸡鸣刺破了秋霜浓雾,小荆轲起来做例行晨功,才看见老父亲抱着一具嘴角流血的尸体坐在门前石礅上发呆。小荆轲惊讶莫名,却也并没有害怕,只默默地守在父亲身旁。父亲带着小荆轲,以最简单的葬礼,在濮阳郊野安葬了那个老人。当夜秋月明朗,一生节用的父亲,竟然在后园设置了最隆重的三牲头香案,带着小荆轲肃然连番拜祭。小荆轲记得很清楚,父亲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、祭父母、祭功臣、祭义士。祭奠完毕,父亲指着天上的月亮,教小荆轲发誓:今夜之后,要将父亲讲说的故事永远刻在心头。小荆轲发誓罢了,父亲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讲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。父亲的话语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,然则,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荆轲的心头。

荆轲记住了其中每一个人物,每一个细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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