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2章(1 / 1)

郑安平一拱手:“素闻大人有识人之明,断不止迷糊成交。”王稽笑道:“素昧平生,你却知老夫识人?”郑安平道:“张禄所说。在下自是不知了。”王稽思忖道:“老夫敢问,这张禄不是范雎,如何不自去秦国,却要走老夫这条险道?”郑安平目光又是一闪:“在下已经说过,张禄之事有张禄自说。大人疑心,不见无妨。”王稽略一沉吟便道:“也好,老夫便见见这个张禄。明晚来此如何?”“不行。”郑安平一摆手,“大人但见,仍是池畔老地方,初更时分。”王稽不禁呵呵笑了:“老夫连此人面目尚不得见,这却是个甚买卖?”郑安平瘦削的刀条脸却是一副正色:“生死交关,大人鉴谅。”王稽便是点头一叹:“是了,你是相府武士,私通外邦使节便是死罪也。老夫依你,明晚初更。”“谢过大人。告辞。”郑安平起身一躬,向王稽一摆手,示意他不要出门,便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,竟是没有丝毫的脚步声。

此日清晨,却有快马使者抵达,带回了用过秦王大印的盟约并一封王书。秦王书简只有两行字——盟约可成,或逗留延迟,或换盟归秦,君自定夺可也。王稽一看便明白,这是秦王给他方便行事的权力:若需在大梁逗留,便将盟约迟呈几日,若秘事无望,自可立即返回咸阳。琢磨一阵,王稽终于有了主意,将王书盟约收藏妥当,便在书房给魏齐草拟换盟书简,诸般文案料理妥当,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。

谯楼打响初鼓,驿馆庭院便安静了下来。除了住有使节的几座独立庭院闪烁着点点灯火,偌大驿馆都湮没在初月的幽暗之中。当那只独木舟荡着轻微的水声漂过来时,王稽已经站在了岸边一棵大树下。独木舟漂到岸边一块大石旁泊定,便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来:“特使若得狐疑,张禄愿意做答。”王稽便道:“先生无罪于国,无罪于人,何不公然游学秦国?”黑色身影道:“以魏齐器量,张禄乃范雎师兄,如何放得我出关?自商鞅创下照身帖,魏国也是如法炮制,依照身帖查验出关人等,特使如何不明?”王稽道:“如此说来,先生面目在魏国官府并非陌生了?”“天意也!”黑色身影只是一叹,便不说话了。王稽心下顿时一个闪亮,便道:“后日卯时,老夫离魏,却如何得见先生?”黑色身影立即答道:“大梁西门外三亭岗,特使稍做歇息便了。”说罢一拱手说声告辞,独木舟便倏忽荡开去了。

王稽在岸边愣怔得片刻,便回到了书房,与随身跟进的精悍御史仔细计议得半个时辰,便分头料理善后事宜了。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扑朔迷离诸多疑惑,见诸于求贤史话更是匪夷所思——已经允诺带人出关了,却还不识此人面目,当真拍案惊奇也!然则事到如今,此险似乎值得一冒。毕竟,这个张禄是范雎连带出来的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,轻易舍弃未免可惜。促使王稽当即决意冒险者,便是黑色身影说得照身帖之事。这几日王稽已查得清楚,魏国官府吏员中没有张禄这个人,大梁士子也从未有人听说过张禄这个名字。若是刚刚出山的才士,一则不可能立即便有照身帖,二则更不可能怕关隘比对范雎头像认出。一个面目为魏国官府所熟悉的张禄,当真是张禄么?再说,一路同行三五日,总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,若是鱼目混珠之徒,半道丢开他还不容易?

次日清晨卯时,王稽便带着国书盟约拜会了丞相府,魏齐立即陪他入宫晋见魏王。交换了用过两国王印的盟约与国书,魏王又以邦交礼仪摆了午宴以示庆贺。宴罢出得王宫,已经是秋日斜阳了。依照魏齐铺排:执掌邦交的上大夫须贾晚间拜会特使,代魏王赐送国礼;次日再礼送秦使出大梁,在郊亭为王稽饯行。王稽原本打算换定盟约便离开驿馆住进秦国商社,以免吏员随从漏出蛛丝马迹。此刻欲当辞谢,却又与邦交礼仪不合。魏国本来便最讲究邦交铺排,强自辞谢岂非更见蹊跷?思忖之间,王稽便只有一脸笑意地依着礼节表示了谢意。

暮色时分,须贾在全副仪仗簇拥下带着三车国礼进入驿馆拜会,招摇得无以复加。王稽却没有兴致与这个志得意满的新贵周旋,便没有设宴礼遇,却只是扎扎实实地回敬了须贾一车蜀锦了事。须贾原本是代王赐送国礼,自以为秦使定然要设宴礼遇,便想在酒宴间与强秦特使好生结交一番,来时便带了一车上好大梁酒,一则以自家名义赠送王稽,二则省却王稽备酒之劳。谁知王稽却不设酒,心下便大是沮丧,及至看到一车灿烂蜀锦,顿时又是喜笑颜开,满面堆笑地说了一大堆景仰言辞,方才颠颠儿去了。

须贾一走,王稽立即吩咐随员将一应礼品装车运往秦国商社。三更时分,随行御史前来禀报:十二辆礼车已经全部重新装过,中间有三辆空心车。王稽心下安定,便召来几名干员计议了一番明日诸般细节,方才囫囵一觉,醒来已是曙光初显了。

太阳初升,大梁西门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经摆好了酒宴。须贾正在亭外官道边的上马石上了望,便见官道上三骑飞来,当先一名黑衣文吏滚鞍下马便是一拱:“在下奉秦国特使之命禀报上大夫:特使向丞相辞行,车驾稍缓,烦劳上大夫稍候片刻。”须贾连连摆手笑道:“不妨不妨。特使车驾礼车数十辆,自当逍遥行进,等候何妨?”

便在此刻,旌旗招展的秦国特使车队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门。大梁为天下商旅渊薮,虽是清晨,官道上却已经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。大梁官道天下有名,宽约十丈,两边胡杨参天,走得两三里便有一条小路下道通向树林或小河,专一供行人车马下道歇息打尖。这第一个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岗。三亭岗者,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,一条小河从山下流过,小小河谷清幽无比,原是大梁国人春日踏青的好去处,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。目下正当秋分,枯黄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,三亭岗也是若隐若现。到得路口,便见特使车马仪仗驶出中央正道,缓缓停在了道边,三辆篷车便辚辚下了小路。

片刻之后,三辆篷车便又辚辚驶了回来,隐没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车队之中。头前一声悠扬的号角,特使车驾仪仗又迤俪进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。到得十里郊亭,特使车马仪仗整肃停稳,只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车。须贾遥遥拱手笑道:“特使大人,宴席甚丰,请随员们也一并下马,痛饮盘桓了。”王稽淡淡笑道:“上大夫虽则盛情,奈何秦法甚严,随员不得中道离车下马,老夫如何敢违背法度也?”须贾顿时尴尬:“这这,这是甚个法度?这百十人酒席,却是在下私己心意,无关礼仪……”王稽向后一挥手笑道:“来人,赐上大夫黄金百镒,以为谢意。”须贾立时便呵呵笑了:“这却是哪里话来?须贾饯行,大人出金。”王稽便是一拱手:“本使奉秦王急诏,不能与上大夫盘桓了,告辞!”回身便跨上轺车一跺脚,“兼程疾进!速回咸阳!”特使车马风驰电掣般去了,须贾却兀自举着酒爵站在郊亭外愣怔着。

一日快马,暮色时分王稽车队便进了函谷关,宿在了关城内的官署驿馆。王稽心下松快,便吩咐一个精细吏员,将藏在空心车中的张禄隐秘地带入驿馆沐浴用饭,自己便去吩咐一般随员立即将车马分成两拨,十二辆礼车为一拨交仆役人等在后缓行,其余随员与时节轺车为一拨,五更鸡鸣立即出发。安置妥当,王稽便来找张禄说话,照料吏员却说张禄沐浴用餐之后便坚执回篷车歇息去了,只留下了一句话:“到咸阳后再与特使叙谈。”王稽思忖一番,也觉得函谷关驿馆官商拥挤,要畅快说话确实也不是地方,便吩咐精悍御史亲自带领四名武士远远守护篷车,便自匆匆去官署办理通关文书去了。

雄鸡一唱,函谷关便活了。号角悠扬长鸣,关门隆隆打开,里外车马在灯烛火把中流水般出入,却是一片繁忙兴旺。王稽车马随从二十余人,也随着车流出了驿馆。一上官道,王稽便吩咐收起旌旗仪仗快马行车。一气走得三个时辰,将近正午时分便到了平舒城外。王稽正要下令停车路餐,却见西面烟尘大起旌旗招摇,前行精悍御史快马折回高声道:“禀报大人,是穰侯旗号!”“车马退让道边!”一声令下,王稽便下车站在道边守侯。

片刻之间,穰侯魏冄的车骑马队已经卷到面前。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视,随带两千铁骑护卫,声势却是惊人。遥见道边车马,魏冄已经下令马队缓行,却正遇王稽在道边高声大礼,便也高声笑道:“王稽啊,出使辛劳了!”王稽肃然拱手:“谢过丞相劳使。秦魏修好盟约已成,魏国君臣心无疑虑。”魏冄敲着车厢点头道:“好事也。关东还有甚变故了?”王稽道:“禀报丞相:山东六国无变,大势利于我秦!”魏冄便是哈哈大笑:“好!老夫这便放心也!”倏忽脸色便是一沉,“谒者王稽,有否带回六国游士了?此等人徒以言辞乱国,老夫却是厌烦。”王稽笑道:“禀报丞相:在下使命不在选士,何敢越俎代庖?”魏冄威严地瞥了王稽一眼:“谒者尚算明白了。好,老夫去河内了。”脚下一跺,马队簇拥着轺车便隆隆远去了。

突然,篷车中却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:“特使大人,张禄请出车步行。”

“为何?”王稽大是惊讶。

篷车声音道:“穰侯才具智士,方才已有疑心,只是其人见事稍缓,忘记搜索车辆,片刻后必然回搜。在下前行,山口等候便了。”王稽略一思忖便道:“也好,便看先生料事如何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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