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3章(1 / 1)

魏冄目光只一闪,便二话没说,大步跨到案前入座:“魏冄谨受教。”

此时内帐中走出了那个常随秦王的侍妾丽人,对老内侍吩咐道:“我王伤痛初眠,熄灭帐内外大灯。”老内侍站在帐口便是一声低呼:“王眠灭大灯——!”话音落点,便见王帐外辕门内的夹道风灯一齐熄灭,帐内周遍六盏铜灯也一起熄灭,只留下甘茂公案边两盏铜灯,内帐灯火竟是全部熄灭,只有帐口一支蜡烛摇曳着豆大的微光。魏冄眉头不禁便是一皱:“秦王伤痛初眠,言谈不便,不若属下明日参见丞相便了。”

甘茂低声道:“明月如天灯,你我到帐外叙谈如何?”

魏冄略一思忖便道:“丞相明日拔营,只好奉陪了。”

甘茂与魏冄出帐,王龁便遥遥跟随在五六丈外,向渭水岸边去了。时当中旬,月明星稀,渭水如练,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静。一路漫步行来,甘茂竟是一句话也没说。他原本想让魏冄主动开口询问,可魏冄竟也是一言不发,始终只是默默跟随。走到渭水岸边一座土丘上,甘茂停住了脚步突然道:“秦王伤势,足下作何想法?”

魏冄竟是没有片刻犹豫,立即接道:“臣不窥君密。不知王事,亦无想法。”

甘茂肃然正色道:“栎阳令,甘茂奉诏告知:本王伤重难愈,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,匡扶王室,底定朝野!”

魏冄一阵愣怔便恍然醒悟,深深一躬:“臣,栎阳令魏冄遵命!”

“若天不假年,我王遭遇不测,足下以为何人可以当国?”甘茂声音虽轻,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。魏冄目光突然锐利地逼视着甘茂,冷冷道:“魏冄可以当国!”甘茂大是惊讶愣怔,沉声道:“栎阳令慎言慎行了。”魏冄却冷笑道:“但为臣子,自当以王命是从。丞相不宣王命,却来无端试探魏冄,究竟何意?”

甘茂不禁大是宽慰。他其所以突兀发问,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试探魏冄的真心。寻常朝臣,都会在这种非常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自己想要拥立的人选,更是期盼着顾命权臣与自己一心,极少能想到国君遗命所属。毕竟,春秋战国几百年,权力交接时刻出人意料的骤然变化是太多太多了,谁不想趁机浮出水面?然则,这个魏冄能在这种时刻有如此定力,足见其胆识超凡。但是,甘茂毕竟老于宫廷之道,他不相信一个与王室有牵连的外戚会没有心中所属的未来君主,而且越有胆识者越有主见,如果能让魏冄自己说出来,一切便会顺当得多。心念及此,甘茂便略带歉意地苦笑道:“非是试探,实在是秦王尚无定见,甘茂心急如焚,便想兼听而已。”

“秦王勇武果敢,如何能在垂危之时没有定见?”魏冄立即顶上一句。

甘茂叹息一声:“足下是关心则乱?抑或是临事糊涂?秦王没有王子,储君必是诸弟,仓促之间,却是选定何人?设若足下为当事者,莫非能一语断之?”

魏冄默然片刻,慷慨拱手道:“丞相此言倒是实情,属下方才唐突,尚请鉴谅。”

甘茂一挥大袖:“当此之时,辅助我王选定储君为上。些许言语,谁能计较?”

魏冄思忖道:“诸王子贤愚,难道先王没有断语判词?”轻轻一句,又将问题推了回来。

“先王断语,秦王不说,我等臣下却如何得知?”甘茂又巧妙地推了过去。

魏冄一阵默然,焦躁地走来走去,终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:“属下却闻先王属意嬴稷,曾与秦王有约:三十无子,便立嬴稷为储君!”

甘茂淡淡漠漠道:“纵然如此,嬴稷何以为凭?”

“丞相此话,魏冄却不明白。”

“诸王子各有实力:镇国左庶长有之,依靠王后成势者有之,与贵胄大臣结党者有之。”甘茂先三言两语撂出争立大势,又是一声粗重的叹息,“唯嬴稷远在燕国,又为人质,国中根基全无,纵然立储,谁能说不是砧板鱼肉?”

魏冄却是冷冷一笑:“丞相差矣!若得正名,便是最大根基,何愁有名无实?”

甘茂望着月亮良久沉默,却突然道:“公能使其名归实至?”

“却要丞相正名为先!”魏冄硬邦邦紧跟,竟是打定一个先奉王命的主意。

甘茂深深一躬:“公有忠正胆识,大秦之福也!”

魏冄连忙扶住甘茂,口中却急问一句:“丞相之言,莫非秦王已有成命?”

甘茂心下一松,便是一声哽咽:“不瞒公子,秦王已经暴亡了。”

魏冄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悲伤,默然片刻,竟是对甘茂深深一躬:“丞相毋得悲伤,秦王恃力过甚,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。魏冄粗莽,今日明誓:修我戈矛,与子同仇!”

甘茂立即慨然一躬:“修我戈矛,与子同仇!”

这句誓词,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,歌曰: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修我戈矛,与子同仇!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修我矛戟,与子偕作!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!”歌词简单,格调激越,竟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。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,要与你慷慨同心,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,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。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,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?

月光之下,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,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,直说到月上中天,方才回到王帐营地。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,却连夜赶回栎阳去了。

次日清晨,秦王车驾缓缓启动,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。一应公务完毕,已经是过午时分。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,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,两名干员原是老吏,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。一时安顿完毕,已是暮色降临,魏冄便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,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。

中夜时分,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,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白石长桥,便能进入灯火煌煌的咸阳了。可魏冄却没有上桥,而是沿着渭水南岸飞驰向西,拐进了莽莽苍苍的酆镐松林塬,片刻之间,便凭着手中的黑鹰令牌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。

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经常居住的别宫。那时侯,这座松林塬经常秘密驻扎着五千精锐步兵,戒备极是森严。秦惠王死后,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,从来不喜好住这幽静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,近三年中竟没有来过章台一次。五千兵马早已经归制了,只留下一个步卒百人队,二十多个内侍、侍女与仆役守护,倏忽之间,章台便成了荒凉的废宫。然则,正是因了它几乎已经被咸阳权臣层遗忘,甘茂与魏冄才将这里选定为“咸阳总帐”。也就是说,新君即位之前,这里便是运筹谋划发布号令的大本营。甘茂身兼将相,必须守在咸阳做公开周旋,这座秘密大帐便必须有能才坐镇提调,作好应变的周密准备。这个能才,甘茂终于是选定了魏冄。

魏冄三骑刚刚进入章台,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恰到达松林塬老营地。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扎营,便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。双方会合,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,连续发出三道命令:第一道,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的骑兵营地,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。第二道,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,许进不许出。第三道,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,迎接嬴稷与白起马队秘密进入松林塬。

三道将令一发,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。芈戎的马队一走,魏冄立即亲自巡视督导,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理了一遍,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,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了出令堂,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,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。

天亮之后,魏冄又召来三名骑兵千夫长,备细议定了出入关防的各种口令与明暗哨之间的联络方式。魏冄给三名千夫长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回去转告士卒弟兄:一个月内不出差错,人各赐爵一级!但有差错,依战阵军法从事,立斩不论!”

秦国军法:战阵逃亡者,千夫长便有当场斩杀权。所谓“不论”,便是无须象处置寻常罪犯那样须得经过高职将军的廷审与议罪,实际上便是当场格杀不论!军法归军法,在秦国新军中却几乎从来没有实行过。因为新军将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,更有许多是变法前的奴隶子弟,人人争相立功,从没有发生过战场逃亡。而今在非战之时,魏冄却祭出此等战阵法令,当真令千夫长们匪夷所思,一时竟是愣怔起来。

“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法!若不应命,当场革职!”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。

千夫长们见这个文臣猛士杀法决断如此凌厉,竟是不容分说,心知定然是绝密大事,顿时醒悟,竟是慷慨一拱齐声道:“赳赳老秦,共赴国难!”这是老秦人在兴亡关头才发的老誓,一旦出口,便意味着生死不计,决意死难家国。

魏冄正色站起,肃然向千夫长们深深一躬,便一甩大袖径自去了。千夫长们回过神来,连忙对着魏冄背影一躬,对望一眼,便匆匆分头部署去了。

一日忙碌,松林塬大帐便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。暮色再度降临时,一骑飞出松林塬,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,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,越过长长的白石桥,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。

二、风雨如晦大咸阳

甘茂回到咸阳,却是大大皱起了眉头。

秦武王车驾一进宫,便有留守咸阳的左庶长嬴壮带着一班大臣前来晋见探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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